开云彩票:在喧嚣的世界内心持戒的静定是一种难得的清醒(沐墨)
与时间凝视,以超越体能的意志力,去迎接每一次被岁月覆盖的霜的重击,是她们抗老的方式。一如我所熟悉的那些,忍冬的植物。
练完瑜伽,等夜色上来。一粒深火,是冥想之后亮起的灯。这样的时刻,心中没有问号,即便有,也不需要答案。
骤然转冷的天气,使人自然地聊起了节气的话题。并不参与话题,我只是听。听到有人数,处暑、秋分、霜降、冬至……我也不接话题,在立冬的日子里,回头去看滑落在秋天的三个节气,都是我所喜欢的。成年之后,偏爱霜降,许是因为霜降那天来的吧,总在心底暗暗敬重带霜气的事物。
比如,老家迎霜而放的木梓花,披霜后,她在开,直到春寒料峭,她还在开。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种真正忍冬不落叶子,连花带籽穿越整冬季的植物。老家的人也一样,无论生活多么艰难,不曾见过他们落泪。繁霜之下,他们的世界并不苍凉,灶膛煨着瓦罐,荸荠配着火笼。那时的霜气很重,酒也很浓。
已想不起来是怎么与瑜伽结缘的,也许是为了抖去身上的霜气。后来发现,霜气没有抖落,我已与霜合二为一。整个人,更静了,更冷了,不轻易付诸热情。遭遇困难,会以向阳而耗尽全力的霜气承受一切,破除阻绝。
瑜伽不像高科技美容,只对抗表皮的衰老,瑜伽对抗的是时间、体能和心力。一次次肩脊与腿骨的打开,就是一次次心向自我的凝视,无关超越。只是让自己留在自己的位置里。我曾尝试倒过来看世界,记住了全身血液被疏通之后,缓慢而坚定的力量。这种力量是静的,它让人少言、放松、隐忍、坚韧,像写作,不轻易被外界干扰或者动摇。在繁霜压顶的中年,在喧嚣的世界,内心持戒的静定,是一种难得的清醒。
也有重压、跌倒、撕裂的痛疼,但我仍然愿意独自承受。因为,这才是我。无论工作多忙,身心承受的内耗有多大,我总能坚持练习。用自己所能承受的力度,去比照过去,用无需绞尽心机的智慧,去看未来。过去几年,掏空自己所有的积蓄,为了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。房子要足够大而明亮、向阳,有宽阔的书房、露台、卧室、客厅。后来发现,其实我需要的空间,不过一块瑜伽垫那般大小。
有人问我,看那么多书,还写那么多文字,是怎么做到的?就连出门游玩,在那样不安稳、易受干扰的境地里,还能边走边写。其实,很多时候,也不能做到完全静心的状态,不过是专注的习惯一旦形成,总会想着法子去排除干扰。
记得瑜伽老师第一次教我练习“战士”招式时,我站不到三秒就会倒下。在反复倾倒的过程中万般羞恼,竭力想维持好这个动作。不管老师教多少遍技巧,如何控制呼吸,如何注意脚和手的平衡和正位,结果就是不行。突然有一天,不怎地,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。那一刻顿悟,成功并不等于反复练习,技巧运用也是相对的,自控力和收弛度才是核心。写作也一样,总是充满斗士的蛮力,显然也是不行。只拥有了自控力,才能真正专注。这种专注的力量,会因成习惯而变得持久,像水一样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空间。
穿过夜海回家,走到楼下,看见对门那家车库改造的佛堂,长明灯亮着。通过雨幕,我仿佛还能听到木鱼的梵唱和人的低语。
我记得,车库里面有一个把头发向后束起,挽起发髻的老妪。她安静走路,安静说话,即便在幽暗如地下室的车库,总是能使人不经意间就瞥见她的光芒。她有一身藏青色褂子裳,两脚踩着一双布鞋,轻盈地,像一阵风,静默地,又像一棵树。她的天地虽狭小、局促,却可以过问人间一切大小事。
我时常在清晨或是傍晚,撞见那些前来问卜之人脸上的凄容。卜客与她相对而坐,佛主坐在她们正对面默默地听。我一直不清楚,那坐立在佛龛里的是什么佛,但我知道那些从乡下来到城市无处安放的悲苦的舌头,都可以到这里得到安放。夙愿是否可偿,有没有回响,卜客走出愁容的那一瞬,已不重要了吧。我们总处于异乡的原因,是为了理想奋斗。我们的灵魂,总处于被放逐的状态,是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。
夜雨,在那一室光亮的门前,在那久久散发不出的檀香里,幽幽地下着。我站在楼下的入户门边,与之对望,忽而心安,又忽而茫然。此时,我仿佛看见自己就在对面,像那一个盘着发髻的卜命者,在命里慢慢走,走向一种云淡风轻的沉迷。
雨打桂花,落了一地,我突然想到白居易的句子:秋天殊未晓,风雨正苍苍。不学陀头法,前心安可忘。诗人写此诗的年龄恰好在中年,像憋了很久的心事,终于等来一个深秋,让风吹雨淋随烟消尽那“结在深深深肠”的愁绪。秋意的彻骨,也许让他感到徒然,但人的胸中若毫无块垒,恐怕只会成为庸人,没有经霜一打,经事必然不堪一击。
在高楼的房间里,于雨声中听冬天到来的声音。的片刻,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深山,兼容时序更替和世间一切深寒。
一阵风起,人吹成球状,不见脖子不见腿的冷冬,这样就来了。接着,一阵雨来,把人赶进车里,世间路断人稀,只因异路同归。各种堵带来的焦虑,使人越来越怀念从前在农村的生活。
索性步行往返,焦虑的时候,需要放慢节奏,需要花一点时间,去整治心里那个“院子”。即便是冷雨寒冬,也应让它成为有树有花有菜的所在。也许,感到艰难,正是成长之时。最起码,寒冬生长的果实,是一种命运的张力。
河边有几株高大的乌桕,生得笔直,树身粗大,公园开挖前就存在,有一些年岁了。它们的根伸向河里,脚下生出几丛荆棘,如腾云驾雾的佛尊,人近不了身。远远望去,有红艳的浆果,许是金钢藤吧。还有满身布刺的小葫芦——糖罐子,已熟透了。在乡下,这些经冬的果子都是宝贝,城里人只拿手机扫扫就走。不知是社会文明到了这程度,还是无知使人敬畏。关于它们,我虽是熟识,更了解它们的药用价值,却也不会贸然采摘。比如那糖罐子,可以熬糖,可以泡酒。至少,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,去等待一小撮糖的提纯,或一缸冬酒的酿造。但我总是期待,能活得像这些忍冬的果实。
打霜的早上起来晨跑,植物的气息,渐渐变得稀薄。一个银色卷发的老人在棕榈树下寂寂地坐着,身边放着角架式的行助器。不论早晨,还是傍晚,她终日在那坐着,确切一点地说,她在自己的“家”门口坐着。
小区一楼是不住人的,数量有限的车库、杂物间,没有成为店铺的,都卖给了有意向购买的业主。小区公共车位多,有车库的业主把车库闲置起来作其他用途。改造成老年人的蜗居,应该是用途之一。这样的“房子”是三面密闭的墙壁,没有窗户,只有一扇折叠门,刚好能容下一辆小车。她就住在这样的“房子”里。除了她,小区还有其他老人,也同样蜗居在这样的“房子”里。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,他们身上的病痛、软弱和隐忍,令我哑然。
晨光透过楼缝,从棕榈树上掉下来,她藏蓝色的花衫因橙黄的光线显得更旧了,仿佛落满灰尘。她脸色略黑,纹路纵深,眼窝深陷,但目光有神。当你从她身边走过,她会用一种渴望交流的眼神注视着你。但等你真正靠近的时候,她又会收回她的目光,突然变得沉默。她并不算老,顶多六十多岁。然而,很少见她借行助器来回地走,在这样的年纪,她似乎就彻底放弃了通过锻炼康复的可能。
与另一对也住在车库的夫妻对比而言,她年老的孤独更为鲜明。独居,身体的故障不断给她制造麻烦和屈辱。面对儿女们各自忙碌房贷车贷、养儿育女等诸多事情,她更愿意表现出为人父母的隐忍和包容。
我突然想到我独居在乡下的外婆,她心脏不好。母亲舅舅有意向把她接到城里来住,但她拒绝了。甚至,每次病犯了,她宁可多住几天医院,也不愿挤进我们的生活。两个舅舅家都是三室一厅,儿子媳妇孙子住在一块,已经够挤。我们家有两套房,宽敞些,她却不答应。倒不是怕女婿不乐意,而是要顾及儿子的面子。最终,她还是回她的乡下。生活习惯的不同是其次,老迈贫病带来的孤立和自认为是“累赘”的存在,只会让老人更快地进入黄昏。幸运的是,外婆腿脚尚算灵便。不管多忙,我们都能轮流回乡下去探望和陪伴。
窗外夜海微茫,风雨如幕。冷空气从外面钻进来,室的取暖灯也开始亮起来。一个穿着夏款背心的女子精神抖擞地从我身边经过。此人面生,大概是新来的会员。
每隔一段时间再来,总是能看到新的面孔。刚刚在瑜伽室,我就注意到这个清瘦、力道强劲的女子,拉伸倒立收放自如,每个动作都能做到极致。单凭这点,我是极不愿意以年龄辈份的称呼去叫人的,即便一声“大姐”也显得唐突。
人到中年,对于社交,其实是敬畏的。因为你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与人说,哪怕是面对一个你欣赏的人,也只是远远地看着,不去打扰。因为任何打扰,抑或好奇、了解,都会破坏他/她在你心目中所认为的“珍稀”感。
其实,在这样的场合里,除了瑜伽的话题,大家都不怎么交流。碰见了,只是笑笑,从不随意跨越彼此的界限。偶尔有人带来水果或甜品,一起分享;完成不了的瑜伽动作,搭手扶持;余位不足沐更局促时,互相谦让。有好多三五年里经常碰见的熟悉的面孔,我甚至叫不上她们的名字。当然,她们可能也不知道我是谁。只是纯粹的欣赏和喜欢,从不刻意靠近,喜欢这里,也许就是喜欢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有距离的温暖。
无论遇上谁,她总是笑的。两边眼角吊起的皱纹,像盛放的花朵,是那样坦然、无畏,自带光芒。我亦不去猜测,她的年龄到底是五十多,还是六十多。总之,这样的女子令我心动。因为她们身上有一种难得的独特之美,胜过青葱的年纪。
她鼻梁挺立,侧脸的轮廓分明,虽然看上去并不年轻,但长得美是无疑的。无须想象她头发长而浓密,符合男人审美的样子,单凭那一头粗短密且露出白霜的头发,就足够使人对她多看几眼。有老去的痕迹,更与青春、时尚的气息靠近。但她根本无意装嫩,掩饰自己的年纪。仔细看她,无妆感的脸,白皙却纹路纵深。钝圆的杏眼,眼角微微下垂,有些许书卷味。干瘦的膀子和腿,虽有松弛的褶子和隐隐约约的斑点,但显得结实有力。我敢肯定,这是个练家子,且不在十年二十年之下。
这样的女子,在小县城的瑜伽会所里是比较少见的,因为少见而被我暗暗敬重。与时间凝视,以超越体能的意志力,去迎接每一次被岁月覆盖的霜的重击,是她们抗老的方式。一如我所熟悉的那些,忍冬的植物。
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,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,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,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。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。